遲到兩年 ─ 愛情決勝點 Match Point

網球彈上分隔網的那一刻，往前掉或往後落，造成的結果大不相同，[ Match Point ] （中譯名：愛情決勝點）在電影一開始，就用這樣的畫面來隱喻運氣在於決定人生的重要性。I'd rather be lucky than good.（與其當個好人，我寧願當個好運人。）一語道盡該片旨意。在你我從小耳濡目染那些所謂四書五經、儒道墨法的人生哲學裡，諄諄教誨、循循善誘著我們努力奮發向上的道理，努力到連小孩子都會在牆上鑿個洞，憑恃微弱的月光苦讀著；他們教導我們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，夢想端賴自己打拚。其實沒憑沒據，沒有邏輯卻也讓他們搞得貌似天經地義。


經年累月的洗禮下，這些詭論成為芸芸男女工作生活苦悶情緒外的精神支柱，得以告訴自己，今日的苦累乃在於造就明日的甜美果實；而不必殘忍的承認，只要命夠好，哪怕是神豬也能和正妹同床共枕。數以千萬計的人們（當然也包括我自己）就是呼吸著這些氣息，日復一日地試圖證明人生的意義，在於追逐夢想、邁向光明。因為有那麼那麼多的不可確定，我們當然寧願相信，只要肯努力，富過郭台銘的日子，也是指日可待的。

但伍迪艾倫老爺爺，透過他的厚鏡片折射出一道洞穿人生的刺眼光芒來戳破我們；他稱這道光芒的落點，叫做LUCK。他安排男主角Chris-來自愛爾蘭的失意網球選手，堅定的信仰著這個落點，「Match Point」就是來自於諸如網球、桌球一類小球競技的專業術語，如同網球賽到了賽點的時候所出現的擦網球，球如果彈過網，發球的你就贏了；反之若球落在自己場地，就輸了。這與努力與否、球技優劣全然無關，誰讓BAD & LUCK是從來沒人能左右的無敵詞組呢？

There are moments in a match when the ball hits the top of the net and for a split second it can either go forward or fall back. With a little luck, it goes forward and you win…or maybe it doesn't, and you lose.--[原文]

博運氣的Chris懂得緊緊抓住機會。一覺得網球打不出什麼名堂，便毅然決然的放棄了他的職業網球生涯。Chris轉往倫敦，打進倫敦高級網球社區結交富家子弟Tom，並迎娶了Tom的妹妹Chloe，順遂的成了最上層資產階級的一份子。他看起來是十足積極進取，其實處處苟且作弊，就如同他讀著杜斯妥也夫斯基 罪與罰的背地裡，卻是翻閱著『劍橋文學指南之杜斯妥也夫斯基分冊』，那樣的取巧投機。但誰在乎呢？即便是扮不了渾然天成的高雅品味，也還能在佯裝高談闊論時帶點後天努力的熟稔神情。

就在平步青雲之餘，偏偏遏制不住內心的澎湃激情，無可救藥的迷戀著Tom的未婚妻Nola--來自美國的性感撩魅小演員，一個可能成為他姻親的女人；儘管Nola後來連豪門婚約也沒能抓緊。


性感無敵，血脈噴張的雨中麥田偷情橋段

也許是兩個人境況太為相似，眉眼流轉間自然電閃雷鳴，兩人終至不軌，盡情的翻雲覆雨，彼此兇狠地索取；一邊是豪宅名車卻滿足不了性慾，一邊是身貧如洗卻能給予性福。但Nola終究不過是個小情婦，在意外懷孕後頓出原形，退回本位，沒有了冷豔霸氣，換來的是歇斯底里斯與鎮日俗豔難耐的叫吼，就跟『變色龍』或『銅鈴眼』裡頭那些吵鬧不休的瘋婆娘沒什麼兩樣。

當愛慾結束，再性感的尤物都得露出膚淺的虛榮、偏執和不切實際，再迷人的嬌嗔都有可能從銷魂頓時變成威脅。Chris歷經痛苦而顛覆的抉擇，衝動卻又鉅細靡遺的策劃了一場謀殺，只因他始終篤信著運氣決定人生，即便是哆嗦地訴說自己的罪惡感，仍要雙手奉上靈魂給魔鬼，用一管獵槍處死了曾經痴迷狂戀的金髮美人，甚至不顧念她腹中的，同樣屬於他的新生命，無比血腥，彷彿在對天宣告—殺人、自救和偷情，是無師自通的，人類原始的本能。可悲的是若我們端從做人的動機、人性的觀點看來，他的作為既是合情更是合理；誇張的是他壓根沒想為自己辯護，沒想將自己的罪行合理化；只是憑藉信仰而單純的把賭注show hand在[ LUCK ]上。

Chris & Chloe

他虛假努力，也努力虛假；沉溺於權貴，也沉迷於情慾。Match Point讓人激動之處，在於Chris就像正在仕途上翻滾的你我；雖有理想，卻抗拒不了銅臭物慾，只好用盡近乎粗糙的方式來維護些許尊嚴；比如Chloe在父親面前舉薦了個好職位，Chris還得猶豫思量考慮再三，除了矯情討好的部份外，其實還有那麼點可憐的骨氣在虛弱掙扎；雖想改變自己的命運，卻得面臨難以駕馭的抉擇。在這裡看來，尷尬之處早不是地位階級，而是更駭人猙獰的道德底線。一個從底層憑恃自己努力攀上上流社會的人，當然無法事事如意，尤其是在觀念強勢的轉變下，難免扭曲變形。伍迪艾倫窮工極巧的從第三者的角度切入，演繹了這個轉型中人群的掙扎心態。然不同於印象中的婚外情題材，最終總要給個感情交待；犯案後的Chris慌亂的將證據戒指拋向河裡，戒指卻因碰觸到河堤欄杆反彈落在地面，殺人犯總要留下點證據，也終將被繩之伏法?!Hello～別忘了，這是伍迪艾倫阿！千料萬想也沒能知道，戒指的落點反倒幫助Chris幸運脫罪(絕非僥倖，幸運就是幸運！)，這結局確實不符合世人的期待，卻又處處細針密縷的扣著主題，讓人寧可心甘情願的接受Chris就該得到這樣一個結局。

我們的心甘情願，來自於我們的無法面對。無法面對Chris，更無從審判Chris，因為我們都是他，至少是一部分。 在他的身上，看得到你我林林總總的妥協，對現實、對虛榮、對情愛、對慾念，我們總是妥協。如此這般臣服墮落卻又並非十惡不赦的可憐蟲，正是我們自己的影子，Chris低調、老練、隱忍。就像一隻哀傷自憐的狐狸鎮日在畜群裡偽裝忠誠的牧羊犬，那樣的強忍和壓抑終究要洩發的，於是乎理所當然了他的結局。



由Scarlett Johansson飾演的Nola，是『有骨氣』的，是『不願妥協』的；在這裡卻是象徵失敗的，最終她仍是除了美貌之外別無所有。雖稱不上笨，卻明知自己弱點仍自甘墮落，談起戀愛來還會喪失最後一絲理智，且重要的是，她是個運氣不好的女人。試鏡總是不成功，攀住金龜婿卻又因自己的偏執而難以善終，跟Chris暗通款曲，虛耗情慾卻因懷孕而落得一屍兩命的淒慘境地，還連累了鄰居老婦一起陪葬。



伍迪艾倫老爺爺殘忍而直接了當的撕裂了美麗的表象，然後讓你看到壞人不見得會得到法律或輿論的懲罰，而倒楣的人甚至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(誠如Nola的鄰居老婦人)。儘管手法改變，他仍執拗的將矛頭指向他總是窮極挖苦損貶的—矯情虛偽上流社會，頻繁又頻繁的出現名牌精品、復古跑車、奢華豪宅、鄉間別野、魚子醬、歌劇、騎馬打獵這些十九世紀現實主義常出現的浮華場景；死命用力的著墨所謂上流階級的斯文風雅、氣定神閒，甚至虛懷若谷，骨子裡卻裝滿了自私狡詐，和根深蒂固的傲慢與偏見。自始至終一貫的高昂歌劇配樂，意外映襯出主角們的種種猥瑣念頭，這何嘗不是種段數極高的反諷；大陣仗的英國演員多人錯綜交叉的對手戲，更活脫是現實主義的完美呈現，真實到讓人懷疑自己是個偷窺者，而不是觀眾；尤其尤其，我們身處在這個被物質、政客、傳媒、商業利益所遮掩的『文明』中，人之所以為人卻平白被忽略甚或忘卻了，咱們的眼光總是在沒來由的瞟向那些亮麗光鮮的首富、藝人、政客，還蠻不在乎在他們身後卑鄙隱匿的荒誕詭謬世界。



好多人說此片很不伍迪艾倫，害哀家遲了兩年才與它纏綿。看了以後我要說，它根本從一開始就很伍式風格阿！例如始終如一的片頭字體，夢境那場Chris在兩個幽魂的面前侃侃而談的反道德勸說，甚至一開始兩對情侶吃飯，一對的男方暗戀另一對的女方情節，不根本就是Anything Else的翻版嗎?！這電影可以用什麼形容詞來敘述呢？倒楣與幸運，罪與罰，諷刺的正義，軟弱的人性，上帝的玩笑，激情與墮落...；可用以訴說的詞彙不用力想就有這麼多，所以我說，你還是親自看看，會明白些，就算你脫俗地不苟同現實主義，不欣賞伍式風格；不絕於耳的性感濃郁英國腔甚至英格蘭腔，其實也值回票價了(笑)。

假文青 電影